玩具和人真是奇怪的關系。人創造玩具,人發現玩具,人喜愛玩具,然后人拋棄玩具,最后人遺忘玩具。人對玩具所做的一切,也是人對人做的事情,只是對玩具,似乎不必想太多。
人類為什么會發明玩具?
發明玩具的人或許會說:也許人類太寂寞了,可是真正的人又不那么好玩。
如果不是塔樓上的“泰迪熊百年展覽”的醒目海報,可能就錯過了這個玩具博物館了。慕尼黑市政廳旁,著名的瑪麗安廣場上,遠遠就看見了神情落寞的泰迪小熊的大海報,就被吸引了過去。可是圍著塔樓轉了兩圈都沒有找到大門。最后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一扇小小破舊的木門,上面寫著“玩具博物館由此進入”。狐疑地打開這扇門,里面是陰森森的只容一人過的旋轉上升的樓梯,沿著樓梯走了好久,心里一直盤算著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顯然這不是一個意圖設置得繽紛花哨給人帶來驚喜的玩具博物館,而是以資料展示為主要目的非常德國的博物館。
一共四層展區,固定展覽是歐洲和美國的古董玩具,現在的臨時展覽是泰迪熊百年展。圓形的塔樓限制了展覽的模式,所有的展品都在玻璃櫥窗的后面,轉一圈就可以把一層樓的展品看完,觀賞和閱讀注解成為了參觀的方式,這和我最初的期待太不相符,真是有不小的失望。我曾以為,或許在這個博物館里可以重歸童年那么一小段時光,但是這個玩具博物館卻冷酷地提醒著我:玩具就像漸行漸遠的童年,那些美好,永遠都在玻璃窗后了。
玩具和人真是奇怪的關系。人創造玩具,人發現玩具,人喜愛玩具,然后人拋棄玩具,最后人遺忘玩具。人對玩具所做的一切,也是人對人做的事情,只是對玩具,似乎不必想太多。
迪斯尼有過如此題材的動畫片,叫做《玩具總動員》,其實英文名卻是更樸實和貼切的”Toy story”,每一個玩具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和感情,和人一樣承受著人的各種情緒。而且,人對人或許因為種種原因會將感情稍稍作下修飾才表達出來,對于玩具,人的面目卻更赤裸裸些。
看到櫥窗里散作一堆的泰迪熊零件,那些為完成加工的塑料眼睛,我的心里毫無喜愛,反而覺得受了某種程度上的驚嚇。人原來就是那么勢利的動物,完整美好才能討好我們,殘缺不全的就想視而不見。喜新厭舊,人對玩具做得理直氣壯。
玩具有玩具的歷史,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的歐洲,泰迪熊尚未誕生,那時的小孩子把玩的是瓷器玩具。東方精致的瓷器制作手藝傳入了歐洲,興起的資產階級和原來的貴族階層的孩子就可以擁有這樣的玩具。但是平民階層卻無法負擔一砸就碎的瓷器玩具,所以用薄鐵皮制作而成的玩偶在平民階層十分流行。
玩具內容的變遷是最有趣的地方。教科書上寫的歷史永遠不會提及任何一個時代的玩具,總是重要的年月和重要的事件以及重要的人物。那些固然是十分重要甚至影響了我們今天之所以是我們的原因,但是那些重要的年月人物從來沒有讓歷史變得可親。
唯有眼前這些有趣的小鐵皮人們,才讓我覺得原來過去的人們和現在的我們生活在同樣一條時間的河流里,他們的歷史和生活對于現在的我們,一樣觸手可及。這小小玩具里蘊藏了豐富的生活世界,我的想像可以借由著它們,觸碰到那個生活世界的溫度。那19世紀初的小鐵皮人,是一個理發師給另外一個男人剪頭發的模樣,那個推著熊寶寶的鐵皮熊媽媽齜牙咧嘴。
想象出來的那個異邦,毫不遙遠。
一般的定義,說玩具就是孩子們用來玩的東西。其實并不是。玩具其實是那些大人們愿意給孩子們看到的世界。同樣是玩偶,他們絕對不會讓孩子們觸碰春宮玩偶,他們給孩子們購買長絨毛的玩具。他們不想讓孩子觸碰社會的冰冷和復雜,卻又默許了故事玩偶中王子的特權和乞丐的潦倒。他們無法阻止孩子學會他們不想教會孩子的一切。
你想讓你的孩子看到怎樣一個世界?給孩子買玩具的大人們或許從不細想這個問題。
玩具博物館里展出了泰迪熊寶寶的廚房。那是豪華極了的廚房,迷你桌子,迷你餐具,迷你鍋子,迷你蛋糕模子,凡是可以在德國的家庭廚房里出現的器具,這里一應俱全。孩子們可以學會將來的廚房里應有的一切設備。就像小女孩們鐘愛的芭比娃娃,盡管女權主義者從來批判這種可能讓女孩子從小“喪志”的玩具,但是根本無法阻擋小女孩對閃光的金發和粉紅色閨房的向往。大人的世界對孩子的世界進行著種種自以為是的塑造,都是徒勞。大人們從來不比孩子們更聰明或者更有判斷力。
曾經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玩具狗的廣告,是一只會說人話的玩具狗,拍拍它的頭會說“早上好,吃飯了嗎?”搖搖它的尾巴,它會說“今天天氣真不錯啊。”售價非常貴,銷量非常好。科技的確進步到了拍打木頭都可以讓木頭說話的地步,可是關于真正的交流,真正的心靈寄托,這只玩具狗卻無法代替一只真正的狗。
玩具越來越精細,品種也越來越多,可是擁有玩具的人未必越來越幸福。習慣了喜新厭舊的孩子,無法明白玩具的價值不在于它的新舊或者功能,而在于孩子本身對它投注的好奇,在于在玩具上寄托的他們自己。他們最后只是為了追逐新奇而去不斷追逐下一個目標,拿到一個新玩具就丟棄了原來的心頭寶,現代人的心理早已在童年形成了不可救藥的喜新厭舊,后來成年之后的情感悲劇多多,或許還能從玩具心理做些分析。
玩具博物館里的珍藏除了這些幾百年高齡的鐵皮玩具,還有古董級的泰迪熊。這些舊舊的泰迪熊如今已經是拍賣市場的寵兒。倫敦佳士得拍賣行每兩年都會舉辦一次泰迪熊拍賣活動, 20世紀中早期的古董熊的平均身價在1000至6000英鎊間。德國名門史蒂夫(Steiff)出產的玩具熊是泰迪熊中的鼻祖,目前已經絕版,拍賣估價在9000英鎊左右。史蒂夫公司,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具收藏價值的泰迪熊品牌,其產品在市場上售價最貴,一只新生產的圣誕節紀念版泰迪熊售價已近千美元。
用數字去衡量這些小熊的價值真是違背玩具的本意,可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已經如此。這些不能再被人把玩的小熊們已經脫離了孩子們的懷抱,成為了櫥窗里的奢侈品。作為玩具,不知榮幸還是悲哀。
玩具自然是人的收藏品,因為玩具凝結了自己多少童年的歲月和回憶。可是一旦成為了投資,一切都有可能走樣。人們總是創造一些美麗的事物,而后不用好好對待。以貨幣和數字的方式對待玩具,并不是最好的對待,但是總是比被遺棄好些。跳蚤市場上總是充斥著這些不再被寵愛的玩偶,清場之后垃圾箱里總有被丟棄的缺胳膊斷腿的布娃娃。人的狠心或許就在于此,愛的時候把它當作人來看待,不愛的時候,便是連桌子椅子都比不上的東西。可以丟棄曾經愛惜過的事物,或許只是人類才能做到,并代代相授,以玩具的形式。
走出玩具博物館,剛敲過整點,市政廳的鐘樓前聚集了許多的人,一同抬頭望向市政廳的塔樓。那幅情形,可以讓人真正理解什么叫做“翹首以盼”。
那塔樓上有騎士決斗的戲上演。塔樓分兩層,每個整點敲過鐘之后,上面一層的木偶開始紛紛轉動,表演的是貴族閱兵。下面一層的宮廷藝人開始轉圈。最后上面一層有兩個騎士開始出現,舉長矛迎面相博,空氣中傳來“啪”地一聲,分出勝負。
一切發生地緩慢而莊嚴,那些玩偶色彩逼真,從閱兵開始到騎士比劍,雖然都是木偶戲,可禮數是周全的。以至于在比劍結束的時候,抬頭觀賞的游客中有人開始鼓掌,大聲叫好,一如幾百年前現場看騎士比試時候們的熱鬧。
心里一動,玩具若有意識,或許更樂意做那被眾人擁有的玩具,不曾屬于過任何人,也就不會遭遇和面對遺棄。或者不,或許即使結局不美好,玩具也寧可被愛過,一如愛情里的甘心情愿。
玩具的世界仿佛是一個想象中的異邦,那里似乎美好無比,幸福無缺。可惜不是,幾百年前,幾百年后,玩具的世界,我們的世界,不曾變化過。不曾完美過,可我們生活在其中,也并非不快樂。
(文:《大美術》2007年第05期 圖:博文)?